今人有言,步入中年以后,有三大樂事:升官、發財、死老婆。最后一樂得大意指中年喪妻正好可以再找個小的,省了離婚的麻煩,有人說這是學了老祖宗莊子。在中國,婦孺老幼、販夫走卒都知道莊子妻死之后其鼓盆而歌的故事。這段故事有兩個版本,一個是《莊子
至樂篇》中的記載,一個是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卷的《莊子休鼓盆得大道》。
在《莊子休鼓盆得大道》中,莊子“雖宗清凈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
齊族中之女。莊生游于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
水。”有一日,莊子碰到一個急著要扇干亡夫之墳的婦人,深感“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于是就裝死,變出個楚王孫來考驗妻子,妻子果真經不住考
驗,欲劈開亡夫的腦顱救新歡之命,此時莊子起死回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梁自縊。嗚呼哀哉!”莊子就以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靠
著棺材而作歌。“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生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
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吊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嘻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
我是誰!”在這里,馮夢龍還為莊子填了歌詞。莊子在逼死了妻子以后高高興興的修大道去了。這個故事中的莊子確實有些可惡,但我不相信他是真的莊子。
我們看看《莊子 至樂篇》中的原文: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
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
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粗看一遍,我也有和惠施相同的想法:相守了幾十年,老妻故歸黃土,不哭反唱,“不亦甚乎?”但當細細體味莊子的回答以后,感覺就變了。莊子回答的第一句
話,“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她剛死的時候,我怎么能不傷心。莊子一定是愛他的妻子的,“此情可待曾追憶”這種感覺莊子也是有的。但寫了“逍遙游”
的莊子畢竟不是那種把女性當股票愛的死去活來的人,他把生命的存與亡看作一種宇宙造化。在《莊子
大宗師》篇中,他是如此贊嘆生命的流程,“偉哉造化!”造化就如冶煉黃金一樣,當下這塊接受冶煉的黃金,生命馬上就要終結,但是另一塊新的黃金即將會產
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這是一種非常樂觀的人生態度。“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故去之人已安詳的躺在天地之
間的巨室中,而我卻在此傷心,這違背了生命的規律。所以我停止了傷心。愛與死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莊子在死亡的氣氛中表達了他的愛情觀。
不過莊子的這一段回答只是說明自己為什么停止了傷心,對他為什么唱歌卻沒有回答。網絡已經使我們如列子般“御風而行”,但還做不到莊子的“無待”。通過網
絡,一位遠在歐洲的朋友給了我一個答案。“對于莊子為什么唱歌,我倒是想起我媽媽的故事。媽媽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失去了母親,同年又失去了剛剛兩歲的兒子。
媽媽就是唱著歌度過了難關。媽媽是基督徒。她唱著歌與上帝交融,祈求上帝與他們同在。在這種靈性的狀態下,少了許多哀愁。直到現在媽媽還是滿足,寬容,無
憂愁(或者說少憂愁)。媽媽是個堅強的女性。” 莊子是“長歌當哭”,這是一個很好的解釋。但我總認為,莊子也許還有另外的意思,不過我無法表達出來。
人們常用"相濡以沫"來形容一對伴侶共度困難時光,是愛情堅貞之典范。“相如以沫”出于莊子。“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口句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
湖。”在莊子里,他是討厭相濡以沫的,在一個幾乎沒水的地方,兩條魚只能相互呼吸一些濕氣和水泡,與其這樣,不如兩條魚各自游走,在大江大湖中互相忘卻。
如用這一段話解釋愛情,莊子應該是贊成分手的。兩人在一起已經困難到窒息的地步,還不如各入江湖的好。
《莊子》中記載著一個叫尾生的男子,與一女子相約在一個橋梁下見面,女子沒有赴約,而河床漲水了,尾生不肯離開,抱著橋梁的柱子淹死了。“尾生與女子期于
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沒有什么比生命還重要了,等不著就不等,"你若無心我便休,各自相忘于江湖",何必如此離名輕死呢?書中嘲笑尾
生這一類的傻家伙,“無異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