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真好 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什么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射雕英雄傳》第8回
這是黃蓉對郭靖的肺腑之言。
黃蓉是金庸筆下最“完美”的女性形象之一。她聰明美麗,武功高強,父親黃藥師是一代武學(xué)宗匠。黃蓉既博學(xué)又機巧,心細如絲,愛慕她的男子不知會有多少。然而什么樣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什么樣的男人才能打動她的芳心呢?是郭靖。
黃蓉與郭靖初識時,郭靖一沒有高強武功,二沒有英俊外表,三沒有文采風(fēng)流,四沒有百萬家財。他有的是一腔俠肝義膽,一身豪邁氣概,一顆淳樸真心。當(dāng)他初
見黃蓉時,黃蓉離家出走,打扮成一個少年乞丐。郭靖慷慨相助,二人話緣投機,情若知己。豪情之下,郭靖將自己的汗血寶馬相贈。險惡江湖,真心難覓,黃蓉知道自己遇到一個天大的好人,一個像蒙古草原般心胸廣闊,可以讓自己的智慧之馬任意馳騁的最可依托、最可信賴之人。這個人,在她做小叫化之時都能待她那般友愛,今生今世,還有什么不能一并交與呢?
貧賤,往往是情感的試金石。俗話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知。趨炎附勢,嫌貧愛富,乃是世之常情。所以,華麗的衣衫,闊綽的氣度,引來的未必是真朋友。而當(dāng)你受苦受難、淪落底層的時候,有一雙溫暖的手向你伸來,請握住它。 事實證明,黃蓉沒有錯。 愛情的深度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么? ——《射雕英雄傳》第8回
黃蓉與郭靖,兩情相悅,心靈互通。郭靖不讓黃蓉去一同冒險,黃蓉便低聲說了這番話。
真正的愛情,情到極深之處,便是兩個人成為一個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憐我愛,惺惺相惜,俱出于一種絕無功利目的之本心。愛是一種奉獻,是把個體毫無保留地投入到由兩個人組成的大“我”之中。一個人的危難,便也是兩個人的危難,是整個愛情的危難。所以,真心相愛的人,不能忍受一人獨活于世。黃蓉的這句話,表明了她與郭靖之間愛情的深度。此后的一生,她果然與郭靖艱危與共,甘苦并嘗,直到最后在義守襄陽時雙雙殉國。
也許古人今人的愛情觀有所不同。今天我們并不提倡相愛的人一定要同生同死,但是對具有這種精神的愛侶,我們理當(dāng)表示由衷的敬意。茫茫人海,蕓蕓眾生,當(dāng)我
們遇上危難之際,可曾有人、可能有人,說出黃蓉這般的話么? 怪不得辛棄疾深沉地唱道:“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知道與說
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的。 ——《射雕英雄傳》第11回
郭靖大概屬于最不善言辭之輩。
可不善言辭之人,他所說的言辭,卻往往直達事物的本質(zhì),一語破的,佛家所謂“見性明心”是也。
原因在于,郭靖這種“不善言辭”之人,不是用言辭在說,而是用心在說。言為心之聲,言辭本是用來表達心意的,可是我們這些太善言辭的人,也話正是迷人歧途,在言辭的花園曲徑中離本心越來越遠的。
所以,善言辭者未必能獲得愛情,甚至未必懂得愛情。有多少花言巧語、甜言蜜語,都在冷面紅顏之前敗下陣來。而郭靖,卻對黃蓉這個智商遠遠超過他的姑娘充滿著這樣的自信。師父問他與黃蓉之間是否說過“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一類的話,郭靖卻說:“用不著說”。 “用不著說”!這是何等的境界。
偉大的愛情,就應(yīng)當(dāng)是超越語言的。海德格爾說什么“語言是世界的愛屋”,被一些無知青年奉若金科玉律。看來海德格爾既不懂得語言,更不懂得世界。用語言建構(gòu)的世界永遠是符號的世界,在符號的世界里“沉醉不知歸路”的人,是體會不到愛情的真味的。
真正懂得愛的人,不必有什么山盟海誓,不必念上幾千遍那句“三字經(jīng)”。心靈如果不能相通,那么每說一個“愛”字,不都是增加一分虛偽和欺騙的罪孽么?
郭靖知道“用不著說”,而且知道“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他怎么會知道黃蓉的“心里”呢?黃蓉對他說過么?
“知道”本來便不依賴于“說”。“說”得太多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愛情不等于嫁娶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
——《射雕英雄傳》第25回
黃蓉是天下少有的真正懂得愛情意義的好姑娘。
當(dāng)她得知郭靖——自己終身相許的心上人,竟然已經(jīng)有了未婚妻,而且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成吉思汗親口定的親,她的淚水涌入眼眶——再豁達的人也要傷心啊,可憐的姑娘。 然而人生就是處處充滿了不如意。
對人生的不如意,從小失去母親的黃蓉是很有體會的。盡管她是黃藥師的女兒,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如意,她能夠區(qū)分理想與現(xiàn)實。
所以,她也能夠區(qū)分愛情與婚姻。
懂得愛情,首先就意味著不要把愛情與其他東西混為一談,與友誼、與婚姻、與性……當(dāng)然,這些都是密切相關(guān)的,能夠?qū)⑺鼈兘y(tǒng)一起來,十全十美,最好不過。但
是如果不能統(tǒng)一,也算不得什么缺陷,不必強求,因為它們本就是不同的事物。 真正的愛情,應(yīng)是不帶任何功利目的之物。愛情是自然產(chǎn)生,自然存在的。愛情不是婚姻的前奏,不是為了婚姻。不是真正的愛情,結(jié)了婚也是同床異夢,結(jié)果只是證明過日子過日子,愛情還是愛情。
結(jié)婚是容易的。但要一個人心中永遠待你好,不論他獨身一輩子還是離婚十八次,那就不容易了。黃蓉小小年紀(jì),也沒什么“資歷”,就明白了這番道理,真是個好姑娘。 郭靖后來娶的,還是黃蓉。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只有他一個。 ——《射雕英雄傳》第26回
郭靖不肯背棄諾言,答應(yīng)與蒙古公主華箏結(jié)親,但對黃蓉表示:“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深深理解這“情”與“義”的矛盾,她勇敢地承擔(dān)起這痛苦的現(xiàn)實,做了與郭靖對等的抉擇。 也有一些人,因為不能與心愛之人結(jié)合,便獨守終身,表示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這樣的人當(dāng)然是可敬的。
不過,與黃蓉相比,他們沒有將愛情與婚姻區(qū)分開來。婚姻是一種現(xiàn)實生活問題。而愛情是一只自由的鳥兒,是任何東西限制不了、控制不住的、它不一定要依賴婚
姻的地基才能樹立。所以,黃蓉決定要“嫁”別人的時候,又說心中仍然只有郭靖一個。這樣的姑娘是愛神家族的佼佼者。倘若一味爭奪“婚姻權(quán)”,爭名分,要
“說法兒”,那豈不是背離了愛的真正內(nèi)涵?
金庸所描寫的郭靖、黃蓉生活的時代,正是理學(xué)興起的南宋。在那個時代不但有黃老邪這樣的充滿晉名士風(fēng)度的反封建大師,更有黃蓉這樣“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
愛”的女性,實在難得。黃蓉的思想即便到了21世紀(jì),也仍然是領(lǐng)先的、進步的。
贊美這樣的愛情觀,并不是提倡人們都去在婚姻之外尋找愛情。而是在我們這個充滿了“不純潔婚姻”的時代,讓我們想想,如何保持愛情的純潔和純潔的愛情。
生死相依 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射雕英雄傳》第29回
郭靖背著黃蓉去找一燈大師療傷,山路上聽到一個樵夫在唱“山坡羊”曲子,每一段的末句分別是“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功,也不久長!名,也
不久長!”“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貧,氣不改!達,志不改!”“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總的意思是世事淪桑,卻萬變不離其宗,有一種看透的
味道。黃蓉便借來改唱為“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在頑皮歡快間表達出對郭靖生死不渝的愛戀之情。
戀愛中的人常常會想到生死問題、時間問題等。愛情與“終極關(guān)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想到人終有一死,對人的愛情觀能夠產(chǎn)生很大影響,或者及時行樂,或者看破
紅塵。此時的黃蓉身受極重內(nèi)傷,卻由生死問題的思考,加強了對愛情的信念。
“你背著我!”在輕松頑笑的口吻中形象地色畫出二人相依附相戀的親密情感。只要“你背著我”,永遠這樣下去,生與死還有什么分別,還有什么擔(dān)憂?只要“你
背著我”,生,是幸福的生;死,也是快活的死。只要“你背著我”,生命便戰(zhàn)勝了永恒,走向天涯,走向無限。最后,生死已經(jīng)變得無所謂,死神也在這“你背著
我”的歡歌中發(fā)抖。 終于,這無比自信的愛情進行曲戰(zhàn)勝了死神。黃蓉的傷治好了。她與郭靖在愛情的山路上又行進到一個更高的層次。 戰(zhàn)勝日后咱們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經(jīng)歷,日后分開了,便多有點事情回想,豈不是好? ——《射雕英雄傳》第32回
愛情,經(jīng)常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有時,甚至面臨著生離死別。
郭靖既已答允與華箏日后成婚,那就意味著與黃蓉終有一別。所以,黃蓉想到這些,便竭力與郭靖一起涉江湖,履風(fēng)險,反正也不能太太平平廝守一輩子。黃蓉已經(jīng)
想到了“日后”。 郭靖也意識到,莫瞧黃蓉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
也許《飛狐外傳》中的一句偈語說得對:一切恩愛會,無常難持久。 于是,相愛的人便面臨著一個問題:如何戰(zhàn)勝這個“難持久”?
黃蓉的選擇是:提高愛情的質(zhì)量。“多一些希奇古怪的經(jīng)歷”,愛情的濃度便加深些,愛情的色彩便斑斕些。
既然人總是要死的,何不把生命創(chuàng)造得更光彩更飛揚? 這里面蘊含著深深的哲理。
然而另一面,也讓人體會到人生無常給人帶來的傷痛慘酷。想到此刻的種種“希奇古怪”,轉(zhuǎn)眼都將成為回憶,能不令人黯然神傷?
不過,“此刻”有時的確能夠戰(zhàn)勝那“日后”。“希奇古怪的經(jīng)歷”越多,愛情的牢固系數(shù)就越大,日后也就不那么容易分開了。
曾經(jīng)面臨分開,經(jīng)過英通不屈的奮斗,最終沒有分開的愛情,是最幸福的愛情。 郭靖、黃蓉,便是這樣。 愛情無敵
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齊跟你為難,我也始終護著你。 ——《射雕英雄傳》第33回
郭靖沒讀過多少書,粗樸憨直,一副不解風(fēng)情的樣子。
但這樣的人一旦“愛”上了,就會義無反顧,至死靡他。
當(dāng)愛情遭受到巨大的壓力,所有的人都來與你心愛之人為難,逼著你離開自己的愛侶,甚至要你親手去傷害他,你怎么辦?
許多人都退讓了。分手,離婚,“劃清界限”,一刀兩斷,毀掉一顆心,滿足千萬人。 這些人可以理解,生存第一嘛,對凡人不能有太高的要求。
郭靖不是這樣。 所以郭靖是英雄,是我們敬仰的大俠。
是什么力量,使一個人敢于向普天下的力量挑戰(zhàn)?站在一個人身邊,面對千夫所指,這是何等的擔(dān)當(dāng),何等的豪勇!
是愛情。愛情使人無畏,愛情使人無敵,愛情使人無我。
郭靖就是一個達到了“無我”境界的大俠。第二次華山論劍之后,他受西毒歐陽鋒的影響,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怕他著魔,忙把話岔開,讓他“快
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 是的。郭靖從沒想到過“自我”的問題,他想的永遠是對方,是別人,是天下人。所以他才無私無懼,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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