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他把帶血的頭顱放在天平上,
讓一切茍活者失去重量。
木葉飄零,黃花堆積,如此美好的季節中難得有如此閑適的夜晚。于不經意地翻檢舊書間,先生一張清癯而消瘦的頭像驀地映入了眼簾。“久矣夫,吾不復夢見周公”!對于先生,的的確確是久違復久違了。一念及此,慚愧不由在心里油然而生,自己竟不敢正視先生棱角分明的臉龐。然而,先生眼中那平和間透出嚴厲的目光象一個巨大的磁場,讓我欲逃無計,不得不硬著頭皮,迎接先生的注視。
遙遠路程驀然回首,初識先生是在小時候收集到的一張紀念郵票上。那時候印象中的先生,還僅僅是郵票畫面上那個蓄著整齊小胡子的干瘦老頭。后來到了中學,開始學先生的文章,才開始真正懂得從理性層面上去認知和領悟先生。打開記憶的閘門,才發現先生的影子竟充斥了自己整個少年時代的每一段思想成長歷程。那時候,是那樣如饑似渴地一篇又一篇地找先生的文字來讀,全身心地傾聽先生的吶喊,感受先生的彷徨,隨先生的焦慮而焦慮,隨先生的憤怒而憤怒。那時候,是那樣信誓旦旦地要立志以先生為楷模,做“埋頭苦干的人”,做“拼命硬干的人”,做“為民請命的人”,做“舍身求法的人”……
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與先生漸行漸遠漸無聲,心境慢慢地浮躁了起來。埋頭苦干覺得太累,拼命硬干又嫌太蠢,為民請命未免太迂,舍身求法更是太傻。“怒向刀叢覓小詩”似乎火氣過旺,“心事浩茫連廣宇”那是想得太多了點兒,“俯首甘為孺子牛”豈不是老實得讓人騎到了頭上?在這個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里,讀讀張愛玲、聽聽羅大佑、看看王家衛不是很見情趣嗎?演繹一下《廊橋遺夢》、客串一下《霸王別姬》、緬懷一下《花樣年華》不是更值懷念嗎?人生匆匆似白駒過隙,世事變幻如浮云蒼狗,干嘛老是那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凡事又何必太認真太執著?甚至,聽見別人吶喊也會先入為主地認為那是在做秀,看見別人彷徨也要鄙夷不屑地懷疑其是否矯情。
于是,瀟灑走一回似乎才是真的猛士直面慘淡人生的不二法門,溫兆倫的《隨緣》和甲殼蟲的《Let It Be》成了生活中以不變應萬變保持快樂心情的最高準則。于是,靈魂在喧嘩與騷動的空氣中被煎熬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精神于不知不覺間大面積地流失在游戲哲學的主流話語里,思想的意義衰變成僅僅作為羅丹那以手支頤故作深沉狀的青銅色純藝術存在。
于是,在這個先生的忌日里,在這個“天涼好個秋”的寒氣逼人的夜晚,迎接著先生的注視,我的腦海里唯有里爾克的詩在漾起——“這個世上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哭/無緣無故地哭/在哭著我/這個世上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笑/無緣無故地笑/在笑著我”。
無言的羞赧中,我看見先生分明地寫道:“我把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是的,這是我的罪過。
越過孤燈遠望夜幕下樹叢中的一縷微光,耳畔依稀傳來誰家錄音機的聲音。歌是《紅樓夢》里的《葬花吟》,黛玉唱道: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遼遠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