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回望《與妻書》


第一次接觸《與妻書》,情況大概跟各位差不多;也是在高中的教室里,也是手捧語文課本,聽著老師聲情并茂地講述著文里文外的故事。在那個身體和心靈莫名滋長的年代里,品讀著這篇必定是用來培養我們高尚革命情操的課文,即便情商低下魯鈍如我,心中也曾經泛起過異樣的感覺。

  在那段注定只有一次的青蔥歲月里,我們學過《滕王閣序》,我們也學過《白楊禮贊》;從《過秦論》到《別了,司徒雷登》,從《核舟記》到《駱駝祥子》,我們早已經習慣了看見文章就去總結中心思想、歸納段落大意,也早已經掌握了庖丁解牛以及分久必合的伎倆。我們這些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丫頭片子,在歷經魯迅系列、文言系列、革命系列等等課文的輪番轟炸后,早已經成長為語文專業的熟練工;管你是填空還是選擇、議論文還是敘述文,哪怕你十面埋伏,我們照樣百毒不侵。

  但是,又是什么,讓我在看到《與妻書》的第一句,心頭不由就是一緊呢?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

  今天想起來,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高中生,根本不可能咀嚼出這句話的真味。但是即便如此,面對這句獨一無二的開場白,我突然覺得心口被什么東西命中了。那種沉默的重擊,把那個曾以胡亂解釋課文為樂的我,當場砸得無言以對。至今我也沒想明白的是,為什么明明是“別人”的哀情,卻會在我的心中刻下深深的傷口。

  那是一道多年以后,仍然留有痕跡的傷口。

  在大學的時候,偶然聽到了童安格的《訣別》,內容即取材于《與妻書》。讓我很驚訝的是,一位臺灣的流行音樂偶像,竟然也會有這樣哀婉沉重的作品。漸漸聽的次數多了,到現在,只要一聽,我幾乎立刻就會陷進那個“場”中,久久不能自拔。此外,齊豫也有一首《覺 - 遙寄林覺民》,是從妻子“意映”的角度寫的。平心而論,兩首歌都很不錯,《訣別》的旋律和歌詞尤其之好。相形之下,大陸流行歌曲,似乎從來就沒有這方面的題材。

  而《與妻書》本身,更是一篇無與倫比的名作;對它的研究和探訪,一直就沒有停止過。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知道了《與妻書》之外,很多很多過去不曾留心的細節:

  我們知道,寫《與妻書》的林覺民是福州人,年紀輕輕就留學日本,并在那里參加了同盟會;
  我們知道,他在香港參與籌劃了廣州起義,并親赴廣州參加戰斗,被俘后不屈就義,成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
  我們知道,林覺民的妻子陳意映,也是福州人,當時身懷有孕,因此林覺民沒有告訴她起義的事情;
  我們知道,寫這封信時,林覺民在香港,陳意映在福州。三天后,起義準時開始……

  我們還知道,林覺民的侄女是林徽因;而后來買下林家祖宅的謝鑾恩,有個孫女,正是冰心……

  而這些,其實離《與妻書》都太遠了——它們不過是一些光彩的羽毛,紛紛附麗在一場慘痛的哀情之上而已。它們根本就不屬于林覺民、陳意映夫妻,而屬于他們二人的那個小小的精神世界,無論我們如何試圖走近,也只能看到一點點模糊的影子:

  ——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書竟,而欲擱筆。

  ——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于悲啼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嘗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后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后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后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并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余淚痕!

  ——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復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遠行,必以告妾,妾愿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余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

  很多年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到同一個問題。當時才二十四歲的林覺民,一邊潸然淚下、一邊奮筆疾書的時候,他究竟是怎樣強迫自己寫完的?

  而這種閱讀的傷痛,也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深。我根本無法深想,當年的那個年輕人,是如何在被淚水洇開的信紙上,一筆一劃地向著他在這個世間的至愛、他的發妻交代著自己的后事;我也根本無法深想,在回憶起二人的甜蜜往昔時、想著即將誕生的孩子時,他又如何能毅然而然地選擇了不歸之路。

  為什么這樣的一封信,居然也徑直穿越了時空,讓我們這些習慣了互聯網的后輩誦讀之余,竟也會抑制不住心底的陣陣絞痛?

  而在“革命”早已不夠時髦、“犧牲”早已不夠現代、甚至“先烈”都早已遙遠的今天,到底又是什么,能夠讓“見多識廣”、“寵辱不驚”的我們,竟也按捺不住落淚的沖動?

  在他封緘這篇遺書的時候,他一定會想到,這就是他們恩愛夫妻的最后話別——而這種無異于撕心裂肺的痛,他又怎么能承受下來?

  設身處地?我根本就不能去想,我也根本不敢去想……

  也許,世間確實有那么一些文字,本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它一動不動地懸掛在那里,有人摘走了,就是一篇無可更改的典范之作。曾經那么熟練的語文分拆功夫,在面對《與妻書》時,竟是一個字也拆不開、扯不動。自從它被林覺民妙手偶得,也就永遠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豐碑——而在這座豐碑上,星星點點噴濺的,正是林覺民的熱血!



  史載,林覺民的岳父當時正在廣州任職,起義失敗后,他趕緊派人回福州報信。在一個清晨,陳意映從門縫下拿到了一小包東西,其中就有《與妻書》。當她強忍巨大悲痛讀到“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一句時,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在沉重的精神打擊下,二十五天后,她肚子里的孩子早產,被取名為林仲新。

  之后僅僅過了大約兩年,已經抑郁成疾的陳意映,終于撒手而去。至此,《與妻書》的兩位主角,都已經永遠離開了人間;他和她留下的,只有這封撼人心魄的遺命書:

  ——吾誠愿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

  ——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摹擬得之。

  ——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于夢中尋我乎!一慟!

  ……

  至此,再也寫不出更多。



  《覺 - 遙寄林覺民》

  作詞:許常德 齊豫
  作曲:郭子
  編曲:陳愛珍 周國儀

  覺
  當我看見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剎那即永恒
  再多的難舍和舍得
  有時候不得不舍

  覺
  當我回首我的夢
  我不得不相信
  剎那即永恒
  再難的追尋和遺棄
  有時候不得不棄

  愛不在開始
  卻只能停在開始
  把繾綣了一時
  當作被愛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遺棄都是守真情的堅持
  我留守著數不完的夜和載沉載浮的凌遲
  誰給你選擇的權利讓你就這樣的離去
  誰把我無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紙上的
  一個名字

  如今
  當我寂寞那么真
  我還是得相信
  剎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時候不得不理



  《訣別》

  詞:童安格 劉虞瑞
  曲:童安格

  夜冷清獨飲千言萬語
  難舍棄思國心情
  燈欲盡獨鎖千愁萬緒
  言難啟訣別吾妻
  烽火淚滴盡相思意情緣魂夢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侶不再有淚如你
  (白)
  意映卿卿如唔:
  吾今以此書與當汝永別矣,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
  不能竟書而欲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