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就是不成功、寧勿死！”旦澤踏上一步大聲地吼叫著，“你！長天部族的首領，全族十六萬人追隨的英雄，開創了蠻族勇士自相殘殺的先例。你殺 了所有能夠動搖你地位的人，你用他們的頭顱他們的鮮血來樹立自己的威信。你為你的后繼者做出了光輝的楷模使他們在尚未蹬山的時候，就決定把自己的鮮血 噴灑在蠻族的圣地上。反對你觀點的人，被處死了。反對你政見的人，被暗殺了。反對你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的長天國母，你的妻子，蠻族的驕傲，被驅逐了。你還有什么不能做？人，是群居的動物。我們相互幫助、相互依靠、相互理解、熱愛、共同生存。可你做了什么？你使我們的心，分離了。你廢除了長老均分制，讓部 族中強壯的人獲取最多的食物、獵取最多的野獸、迎娶最多的妻子。你讓這個國家的十六萬人民全部瘋狂起來，每個人都在想著掠奪和攝取。沒有人相互幫助； 沒有人相互信任；沒有人，肯為別人做出犧牲。你的臣民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可以掠奪同宗的土地、房產；你的臣民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可以去欺騙、去偷 竊、去搶劫；你的臣民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可以去賣兒賣女甚至吃藥將懷上的孩子做掉！你知道什么叫蠻族么？不是因為我們吃蛇蒸鼠，而是因為我們自私自利、 以強為權！”
 
哈薩冷冷地望著他，直到旦澤喘息的胸膛慢慢地平復下去才回答：“你以為，人生而聚群是為了相互幫助么？別拿人族那些騙人的理論來跟我開玩笑了。那些 人族的先賢大哲明臣武將們在向自己的腰包里揣錢的時候是絕不手軟的。”哈薩緩緩地舉起手臂，讓自己的食指從每一個長老的鼻子尖上滑過去，“在我廢除長 老均分制以前，這個部族里最富有的人是誰？是你們！打到一只老虎，你們將打虎的英雄推到禮壇上去為族人召開盛大的宴會；讓他砍下老虎的頭然后由你們， 將虎肉分給各家各戶。懶惰的、獻媚的、怯懦的人，你們說他們身體弱小，需要多吃來補充營養。誠實的、勤勞的、勇敢的人你們怕他們的威信有一天超過了你 們，便分給他們小塊的肉，然后說他們不需要那么多。于是，我的勇士們把你們廉價的花環套到脖子上；用你們廉價的夸獎去充填自己的虛榮；餓著肚子，去為 你們殺另外一只猛虎，讓你們在另外一場虛偽的慶功宴上，去獎勵那些獻媚的、懲罰那些誠實的。直到，所有誠實的人都學會獻媚、所有獻媚的人都學會怯懦、 所有怯懦的人，都去依靠你們。然后，那些捕捉到獵物的，便爭搶著將獵物獻給你們。因為不獻的話，他、他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會在另一次均分大會上拿到 小塊的食物，就會挨餓、受凍、去住漏雨的房屋。只有你們懂得評功論賞么？只有你們才配去審時度勢么？只有討好你們才算懂得什么是正義、什么是真理、什 么是好什么是壞么？不。不。”哈薩緩緩地搖頭，他豎起手指指向天空，“只有神明，才知道。他們讓那些勇敢的戰士捕獲最多的獵物；他們讓聰明的商人住最 豪華的房屋；他們讓那些懦弱的、膽小的、懶惰的人去沿街乞討。但是，他們并沒有獎勵那些勇敢的戰士，因為沖在最前面的戰士會被第一個射死、沖在最前面 的獵人會最先被猛虎撲倒。上天，讓戰士用他們的生命做代價去換取富足的食物。你們沒有。你們逼迫勇敢的戰士一次又一次地面對猛虎，在他被野獸吃掉后，他 的妻子和孩子還要為你們下跪才能得到足夠的食物。這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們的父親所獵取的食物足以讓他們一生，不需要再去面對死亡、不需要再去面對猛虎。 你們將聰明的商人趕出自己的部落，說他們每天在外面奔波，不需要固定的居所。這是公平的么？不是。那些商人背著沉重的包裹在懸崖峭壁上攀援將物資送到更 深、更遠、飛鳥絕跡的叢林里，為的并不是一個豪華的住所，而是不甘心，去住你們分給他的狹小的房屋。上天沒能賜給他們雄壯的身體，他們想讓自己的孩子 不受凍、不挨餓、不對你們屈膝下跪，就不得不去攀爬陡峭的山峰，不得不在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從山上面摔進深谷里跌死。還有，那些怯懦的人因為怯懦而沒有 被猛虎吃掉、因為怯懦而不用走尸骨無存的山道、因為怯懦，而生存得比勇士和商人更長久。上天懲罰了他們么？沒有！因為他們并沒有去追求富足的食物和豪 華的房屋，他們追求的是，讓自己的生命更長久。于是，上天給了他們所需要的。那些懶惰的人，喜歡在日頭高升的時候斜臥在溪邊的巖石上聆聽流水的聲音、喜 歡邊走邊唱彈一把羊琴為村子里的居民演奏，看孩子們歡快的笑臉。他們沒有足夠的食物、沒有豪華的居所、為了生存而沿街乞討風餐露宿，但他們有微笑的面 孔、有開朗的性格、有，頭頂自由的天空。我廢除長老均分制唯一原因，是要給十六萬臣民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卑微的、怯懦的、聰明的、勇敢的，上天 給了他們不同的快樂、不同的痛苦、不同的歡笑的聲音和不同的悲傷的淚水。長老均分制，使得我所有的臣民為了同一塊肉而快樂，使得他們為了得罪你們而痛 苦，使得他們因被別人評判、而哭泣。不。不。”哈薩堅定地搖著頭，“那不是神、創造人的理由。每一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生存而感到幸運，每一個人都應該 為了能夠體驗自己感情而感謝神。沒有任何人、應該為任何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和快樂、痛苦和悲傷。”

“這就是你當年對國母潔綸說的話么？”旦澤緊緊地盯著哈薩的雙眼。哈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咬緊了自己的牙關。“她沒有接受你的說法對吧？為什么， 那樣一個善良的孿月巫師，那樣一個敬你、愛你、支持你的妻子，沒有相信你說的話？因為她知道，那是自私的。說出那樣的話并不是因為你向往自由、相信神 明，而是因為你足夠的自私。你認為上天創造人，是為了讓我們自私自利、自我滿足。那么，為什么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愿意幫助別人的人？在饑荒蔓延的時 候，多少慈祥的長老將自己的饅頭塞給部落中年級最小的孩子？”旦澤退后一步指向身后的長老們，“他們身上潔白的法袍，是全族人民為了表揚他們的圣潔， 而不是自私自利！獻媚的人，你身邊沒有么？當十個部落的勇士向你屈膝下跪的時候你不也是自信滿滿囂張不可一世么？可是，靠獎賞獻媚的人，換不來長老身 上的白袍。你不能因為曾經有一個長老任人唯親，就指責所有的長老都任人唯親。他們也是人，他們同你一樣知道正義、公平、誠信和自由，他們和你一樣懂得笑、 懂得哭、懂得自尊、自愛、自強。他們在戰場上并不比你的任何一位勇士，跑慢過一步。他們豎起自己的法杖支起防護的屏障檔住漫天的箭雨直到筋疲力盡吐血 身亡，也不會放開那根法杖。偉大的哈薩首領，并不是只有你的勇士才懂得什么叫沖鋒陷陣，每一個拿著刀槍的族人都在跟敵人拚搏。那些怯懦的人想到同伴會 因自己的怯懦而死才會變得更加堅強；那些懶惰的人想到兄弟會因自己的懶惰而受傷才會變得勤勞；那些愚蠢的人，同樣是因為知道，如果自己不爬過那一座高 山將口糧送給居住在偏遠山區的同胞，他的同胞就會挨餓、受凍。勇士不是為了多分一口肉才變得勇猛、商人不是為了多得一分金才變得勤勞。幸福，不一定只 有看到自己幸福才覺得幸福。為了別人的幸福而歡笑、為了別人的痛苦而悲傷、為了別人的命運而落淚的，都是你的臣民，蠻族的普通人。但無論為了自己、還 是為了別人，你都不該去殺人。尤其，那些人是我們蠻族的精英人物。”

“為了別人的痛苦而痛苦為了別人的悲傷而悲傷么？”哈薩大笑起來，“不要說普通的臣民了。你們這些穿著圣潔的白色長袍的長老，有哪一個做到了這一 點？有哪一個人，把自己孫兒的奶省下一口給路邊餓死的孩子了？有哪一個人，把自己寬敞的臥室讓出來給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了？又有哪一個，將你們庭院中穿 梭來往多如螻蟻的侍妾，讓給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哪怕一夜？你們比那些年輕貌美的姑娘大二十幾歲呀！下面吊著的那根雞巴吃虎鞭都不夠硬，能滿足自己的老 婆就不錯了，霸占著那么多女人做什么？！你們，也許為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而心動，給他端一碗飯、送一件衣。你們也許為一個病入膏肓的流浪漢抓藥、熬 湯。你們也許為了自己的村民和族人買賣兒女而痛心疾首，但我知道，你們之所以會拿出錢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個被賣的孩子屬于你們了。這就是你們 對族人的幫助、這就是你們的善良、同情和為他人哭泣的心么？不是。你們救的，不是那些窮困潦倒瀕臨死亡的人，你們救的，是你們自己的那顆心。你們的憐憫、 你們的悲哀、你們的傷心、你們的痛苦，不是為了同情別人，而是為了同情你們自己。”哈薩指了指自己腳下的地面，“對一個跪在街邊求一餐、一飲的乞丐丟 下錢去，那錢買的不是他的一頓飯一條命，而是你們自己的一顆心啊。然后，你們把那一頓飯夸張成自己的公德，要別人為你們披一件潔白的法袍，讓別人為了 你被自己同情的心而感動、讓別人為了同情他們的心而學習你們向乞丐去丟一塊饅頭。我不反對你們這樣做，但我反對你們把這種自我滿足的行為說成是善良我 更反對你們用這種善良來提高自己的身價！你們跟那些乞丐一樣，有懶惰的時候、有怯懦的時候、有需要同情需要憐憫的時候！做為一撇一捺的人，你們在骨子里 并不比任何同類，更高尚！相反，你們更下賤，你們不懂得人可以有不同的追求、喜好、和善惡標準。我殺了同臺角藝的勇士，就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快樂當成所 有人的快樂，那些不認同他們快樂的人，就會遭到排擠、責罵甚至懲罰；我殺那些頑腐不化的長老，就是因為他們妄圖把自己的痛苦轉嫁成別人的痛苦，那些不 認同他們痛苦的人，就會被說成是瘋子、異類甚至妖魔和邪惡。我殺了那些人，是因為他們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信念去死，就像那些寧死也不肯為怯懦的人打虎 的勇士和那些寧死也不肯將財產分給同族的商人！我殺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永遠不能再去逼迫別人為了他們的信念、理想、和追求去犧牲。而你，”哈薩指著旦 澤的鼻子，“你妄圖宣揚什么仁、義、禮、智、信、忠、孝、勇，我就讓你去為自己的理念去盡仁、盡義、盡忠、盡勇。我要讓你清楚地知道，你沒有任何權利， 以犧牲酌巖的性命做代價，換取這張首領座椅！”
 
“要殺我么？”旦澤輕蔑地望著哈薩，“我今天能夠站在這里，是因為十六萬善良的人民在支持我！”
“我的人民，不需要善良。他們只需要快樂著自己的快樂、悲傷著自己的悲傷就可以了。”哈薩轉臉望向鄭克，舉起右手從上到下重重地一揮，鄭克轉開臉 不敢面對自己的首領。哈薩的胸口如同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他驚愕地望著鄭克：“是你，殺了酌巖？”

鄭克慢慢地低下頭，慢慢地跪下去：“請首領，收回攻打人族的命令。”

哈薩大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他撲通一聲坐回到椅子里：“天哪。你怎么 能，相信這樣一個人？”

“我覺得，在認識旦澤英雄之后，我才看懂了人生、找到了真理并懂得了人類存在的價值。”鄭克猛地抬起頭，凝望著自己盡忠一生的領袖，“強壯的人， 應該保護幼小的人；冗智的人，應該領導迷惑的人；頑強的人，應該幫助脆弱的人。這是人類為什么要聚群而生，這是人類為什么要相互依靠，這就是，人類為 什么甘愿被領導。”

哈薩慢慢地用手捂住自己的額頭哈哈地大笑起來，過了好一陣，他才抬起頭來用目光緩緩地掃視了每一個在場的人：“蠻族，在沒有被悍天統一之前，存在 了兩千年。沒有你、沒有我、沒有長老、勇士和英雄。你說他們只有被這個夸夸其談的人領導，才能生存下去，簡直就是笑話。你為了這個陰謀家的承諾而殺害 了我千石部落無辜的勇士，然后說是為了更多的人過更好的生活。你可知道酌巖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就在為了做蠻族的首領而勤學苦練？你可知道他為了自己的 理想、自己的夙愿踏上了牧歌山也是為了拯救自己的人民？他有著比那個人，更純潔的心。”哈薩猛然間嗆咳起來，他拼命地喘息將暴躁的胸肺壓制住，“你說 你看透了人生，你說你找到了真理，你說你懂得人，生存的價值。你也太小看這個世界。傳說，這個世界有九億萬畝，你躺到地下，不過七尺罷了；傳說這個世 界已經存在了五千年，你只活了三十歲而已！”

“可人類不應該相互殘殺呀！我的首領！”鄭克喊起來，“我們，都是人啊！”

哈薩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把目光投向被大廳遮擋的天空：“三陸九州、蒼茫大地。這片陸地上所有的生靈，都只攝取能夠維持自己生存的東西。只有人類不同。我們不但要吃飽、要穿好，還要向家里堆放一些永遠用不到的東西。你知道為什么么？因為人類的本性，就是貪婪、就是掠奪、就是永無休止的攝取。至于， 是殺一頭勤懇勞作的牛來當午餐，還是殺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去掠奪他的牛來當午餐，其中的區別，只是說來好聽罷了。被吃的，是一頭遠遠比我們更加容易被 滿足的牛啊！”哈薩拼命地吸氣、拼命地嗆咳、拼命地說下去，“要，勇于面對，自己的人性。貪婪，是我們的天性，不要為此而感到恥辱。年輕的武士要勇猛， 因為別人不會因為你的老去而可憐你，他們要踩著你的頭，繼續向前走。順風的商人要賺錢，因為你的客戶決不會在你要倒閉的時候來幫助你，他們要等你破產， 不得不低價銷售你的財產。正義、真理，永遠是飯后的茶水，有了可以清腸、沒有也可以活。你每一天要面對的東西，是桌子上的飯、孩子嘴里的奶，沒有，就 要死。老虎不會因為你向它宣揚了道德就不吃兔子、你自己不會因為掌握了真理而不吃牛羊。所以，人要體驗的是每一天的每一個快樂，而不是一年兩次高喊的 道德和真理。快樂是不會長久的。你的父母會死去，你的妻子會老去，你的孩子會離去。別人怎么看怎么說，他的父母都不會成為你的父母，他的妻子不會成為 你的妻子，他的孩子也絕不會成為你的孩子。我這一生，”他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就是為了讓我的人民讀懂他們自己的心，給那些不喜道德真理的人，一片可以 生存的天空。覺得高興，你們盡管去幫助別人好了。但你們，卻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我的臣民，把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強加給我的臣民啊！”